01
车子启动的时候，他一如既往地站在巷口。车子慢慢驶远，可是那个穿白衬衫的人依旧站在那儿，目光像两条细细的棉线黏在车上，直到车子远得看不见了才收回去。
今天是爷爷的生日。他80岁了。
下了课就匆匆忙忙赶去饭馆。去到饭馆的时候，他正被一群亲戚簇拥着，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意。看见我和爸爸，他笑意更浓。
但是他始终没有多说什么。不过即使如此，我还是知道，今天他很开心。
我的爷爷是一位农民。他几乎是当了一辈子的农民了。
他的心头最爱，不是奶奶，而是那几亩地里的蔬菜。不管风吹雨打，他每天必定要到菜地里侍弄瓜菜。
如果说年轻的时候是为了维持生计，这倒是能够理解。直到晚年，他本可以不必如此操劳，可菜地里依旧出现他十年如一日的身影，可见他对此之热爱。
可能是因为当了太久农民，所以他的性格中带着农民的那种敦厚老实，以及沉默寡言。然而年轻的时候是被长姐溺爱着成长，所以脾气难免暴躁易怒。
不开心的时候便会冲着奶奶大喊大叫，气上头时也会直接在村里骂人，所以村人有些许畏惧他。
所幸他娶的是个极其有包容心的女人，在以前那个盲娶盲嫁的年代，他这样除了菜就什么都不管的“菜痴”能够找到一个温和善良的人极为不易。
奶奶持家有道，为他养育四个子女，平日安守本分、温和、平易近人，在他发脾气的时候默默忍让，却一直照顾得无微不至。
所以我们都喜欢奶奶，而畏惧爷爷。儿时出游，无论车子里有多挤，我和堂哥都要挨着奶奶坐，而离爷爷远远的。即使是万不得已一定要坐在爷爷身边，也不发一言，沉默以对。
多年后奶奶以此事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时，我已长大。奶奶说：“那个时候看见这样的场景，心里只觉得好气又好笑。孙子孙女都不喜欢他，他坐在那里，应该心里也不好受。”
我跟着众人笑，心中却泛起一阵阵酸楚。
02
以前我是真的不喜欢他。
也许是因为每次我与堂哥打完架后，他在饭桌上对我出言讽刺;也许是因为有一次我在外人面前失了应有的礼节，他竟在桌布掩盖的饭桌下一脚踢过来;也许是因为看见他对奶奶恶言相向、粗声呵斥，而觉得他不可理喻……
总之，在幼小女童的视野里，他是暴君，是家里的独裁者。
对他态度的转变是有一次去完奶奶家，我坐在爸爸的车子里。车子渐行渐远，爸爸突然开口说：
“你知道吗，其实爷爷很爱我们。”
“嗯哼。”我漫不经心地回答。
“每一次我们离开，他都会走出巷口来送我们。有时候车子已经驶远了，他还会站在那儿很久很久。”
我大吃一惊，连忙扭转身子往后面看。果然，巷口有一个穿着白衬衫的人，他站在那里，眼睛朝这边看过来。
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即使记忆中的爷爷有多么多么的不可理喻，但是他始终是我的血亲。我第一次因为他而产生悲伤的感觉。那个白色的伶仃的身影一直保存在我的记忆里，不曾散去。
也是在那一刻，平生第一次后悔自己所做过的、对他来说伤害很大的事情。孩童时期，并不曾明白自己孩子气的举动给他带来了怎样的伤害。后来明白之后，只觉深深愧疚。
03
那一日之后，慢慢有所改变。
有时候打电话回去，会在电话里问候他，夸赞他种的蔬菜有多么多么好吃;和他一起在外吃饭，坐在他旁边也不再觉得嫌弃，而是斟茶倒水，为他夹菜;放假回去也会主动和他聊天，问他最近又种了些什么。
慢慢地，做身为他的孙女应该做的事情。
于是也慢慢发现，原来他是真的很爱我们。
因为爱，所以才会种很多很多菜，多到吃不完也还是种，只为了从中挑选最好的给我吃;
因为爱，所以才会在每一次我们离开的时候，走出巷口目送我们，并站上很久很久;
因为爱，所以才会在我打完电话回去后，笑上半天，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他只是不擅长表达他对我们的爱。即使是明白孙子孙女不喜欢他，心中极其悲伤难过，也不表现出来。
有时候他想和我聊聊天，费尽心思找一个话题，最后却还是因为嘴笨和羞赧，说不了几句就单方面收尾，讪讪地转过身看电视里的体育节目。
他活了这么大岁数，真的是想和后辈们亲近亲近。可是因为他的不善言辞，他始终是寡言的。
他把他的爱都藏到了他的蔬菜里，他的目光里。不打算说出来。
还好，还好，我终究是明白了他的爱，虽然小时候错过了很多，但现在未曾辜负。
今日在饭桌上，我对他说“生日快乐”，他于是开心地笑，不住地点头。
因为要赶回学校，吃完饭不久就要离开。
今天是他的生日，可是他依旧踱出巷口，目送车子驶远。
我想如果我会画画，我一定要把这一幕画下来，单薄的白色身影，细细的如棉线的目光。
还要给这幅画取个名字，叫做《沉默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