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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父亲的叙事散文:茶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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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岭北不植茶,但不影响岭北人爱喝茶。一条秦岭,横绝出中国的南方与北方。关中,地处北方,一年四季分明,冬天的气候干冷,夏天又旱涝不均,巴望着春秋两季吧,却又像整个八百里关中道里的脾气一般生冷蹭倔,睡一觉起来,关于这两个季节的记忆就翻篇了。但是不管啥时候,都不如来上一杯茶给的人舒服。

关于父亲的叙事散文:茶与他

老杨,是我父亲,不过我习惯称他叫“老杨”,八年级时他最后一次呼我巴掌之后我就开始叫他“老杨”了。在旁人面前,别人对我说“你大(爸)怎么怎么样的”诸如此类,我习惯性的“嗯”、“哦”的应付,坚持着自己内心对父亲蛮横的教育手段的憎恨。老杨一直是个地道的渭北农民,没啥文化,佝偻着背,“面朝黄土背朝天”是对他最好的形容,家里也没啥值钱的东西,被他视若珍宝的是后院两头待配种的母猪跟四头奶牛和承包地里的枣树。至于我,他觉得不顺眼了就打。

在房下(关中农村院落的天井),永远摆着一张低矮的四方桌子,这种桌子在东北很常见,只不过东北人是把这种桌子放在炕上而不是地上。这张桌子的用途在过年的时候是老杨招待四面邻家的,老杨做饭还行,拿手的就是调冷菜,配上一瓶净沟子秦川(53°秦川大曲),几个人都佝偻着身子甚至蹲在桌子旁边,把脸贴近整个桌面,然后扯着整天在地里吼秦腔的嗓子谝着闲传,替大队书记操着整个大队的心。但这张桌子在平时,是老杨一个人坐在那喝茶的一方无人打扰的天地,喝茶,对他来说是一天的启始,是自我冥思、自我升华的一种介质。

老杨喝的茶,不高贵,去镇上赶集15块钱称的散装仙毫,给20找5块,抓一把都是末,泡茶的器皿也并不考究,一个大蓝色搪瓷缸子,缸子盖上面的烤瓷好多都掉了,露出黑漆漆的内瓤,缸子身上印着“庆贺到庄路全线贯通纪念”的白字。这是我对于母亲仅有的一点记忆的片段依附品,母亲当时在家的时候就是用这个搪瓷缸子热羊奶给我喝,而老杨自己喝茶的时候,往往也会看着缸子发呆。老杨从不在嘴上说自己想母亲,不过日益苍老的脸上再固执的眼神也在一口酽茶里变得柔软起来。

我经常陪老杨喝茶。老杨绝对不会直接用那个搪瓷缸子嘴对嘴的喝,而是把茶倒在茶杯里喝,他给予了这个搪瓷缸子如同茶壶一般尊贵显赫的家庭地位,而且在家我是不能碰他这个搪瓷杯子的,嫌我整天摸胡基(土疙瘩)的手脏了他的茶。每天大清早上地里去之前,老杨都会坐在房下的四方桌子边,在厨房里的大灶上坐上一锅水,用布满老茧的大手在装茶叶的袋子里一抓,往搪瓷缸子里一扣,然后两双手在缸子上沿把手上的茶叶末子搓掉,随便在桌子上找点旱烟叶,用手卷一卷,起头的地方舔点唾沫然后抹平,一端再塞到嘴里润了润显得黑亮黑亮的,桌子上永远都会有一盒“公鸡”火柴,一毛钱一盒,当火光划亮的时候正好是隔壁家鸡叫第三下的时候,灶上的水也烧开了,烟雾从老杨嘴里一吞一吐,听着水在缸子里由空到满,盖上缸子盖,静静的把嘴上的旱烟抽上一大半,中间偶尔几声干咳带出痰星,从半掩的大门口看见村后面买菜的小伙蹬上自行车闪过时,捻灭那根旱烟,端起搪瓷缸子,用大拇指压着缸盖的顶端,用缸盖和缸口逼着茶叶,茶水便顺溜的从缸盖缝隙中流到茶杯里,令人尴尬的是往往会拽出一片片泡软的茶叶末。老杨泼的是酽茶,味冲色黄,苦而辣口,再加上打上来的地下水碱大的很,老杨嘴里的牙全部都闪烁着黑黄的暗光。一杯茶放到温热,干燥的嘴唇触碰杯沿在鼻子的下面凝结出一串串水汽,老杨张开枯瘦的嘴把茶水倒进嘴里,嘴唇如抿干杯壁一般离开茶杯,包上嘴唇,合上嘴,牙齿在口腔里上下触动,和苦烈的茶水以及软糯的茶末产生充分的接触,仿佛用牙齿在嘴里劈开水流。整个如同漱口的入口动作实在难以称为雅观,但下咽之后水注撞击空荡的胃壁发出空旷的回响之后,老杨砸吧砸吧嘴,又拿起放在桌旁那根抽了一半的旱烟,把黑亮的烟屁股塞进刚刚湿润的嘴唇里,用火柴点燃,舒舒服服的从嘴里长叹一声,喷出一股青烟。

时常我都会问他,就不能好好地买上一包好茶,配上一副好茶具,找上一个高一点的新一些的桌子放在房下,老杨都会瞪我一眼,便不再给我倒茶喝了,自顾自的一边品着一边抽着烟。到最后我也懒得再问,省的弄得自己心烦。

去年在学校的时候,隔壁的伯伯给我打电话,说是父亲早上被送到医院去了,我一头木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请了假便从省城坐车赶紧回家去了县医院。

听隔壁的伯伯说父亲是早上坐在房下晕倒的,他刚好上地里去,想着顺便把父亲叫上一起去,隔着大门就看见父亲栽倒在地上,桌子上放的是刚刚泡好的酽茶和刚卷好还未来得及抽的旱烟。我惊讶于我在省城上学,时常会给他邮寄一些香烟跟好一些的茶叶,虽说具体的我也不太懂,但总归比他一直放在嘴里的15块钱的茶叶末子好得多,但听隔壁的伯伯说,父亲把我买的烟和茶叶留着到了端午、麦熟、忙罢走亲戚时候全送了出去。

医院的结果也随之出来了。

食道癌,晚期。

当看到诊断结果上这五个黑体字时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老杨枯倦的瘦脸上,眼睛早已被病弄得深陷进了眼眶中,苏醒过后的喉咙上下动了动,看着我的惊慌失措,他咳了咳:“走,回,不治了。”

老杨那天显得很精神,回到家里都傍晚了,但是他却把前院后院上上下下打扫的干干净净,房下的小方桌被擦得泛着油光,蓝色的搪瓷缸子依旧坐在桌子上,隔着老远都能闻到缸子里沾附的茶锈味,老杨从厨房里叮叮当当的拾掇了四盘冷菜,他拿手的凉调豆芽,酸辣素牛排,调了个冻肉,拍了个黄瓜,从立柜里又翻了半天找到了半瓶西凤七两半。印象中这是他为数不多的给我一直保持着笑脸,他提来电壶,坐在桌边,大手伸进茶袋里摸了半天,抬头问我:“哎?我咋记得还有半袋子呢,夜个(昨天)还泼了的,咋给么(没)见了?”我用脚在桌子底下勾出一个马扎,坐了上去:“我抡(扔)了。”老杨怔了一下,叹了口气,坐了下来。我从口袋里掏出准备好的一小包铁观音倒在搪瓷缸子里,把水灌了进去,盖上盖子,看着老杨盯着我做完这些动作在发呆,我看着他仿佛昨夜才白了的头发不禁吸了一下鼻子,老杨听见我吸鼻子的声音,赶忙收回了目光。我端起搪瓷缸子给他倒了一杯茶递给他,老杨颤抖的手接住了茶杯,学着电视上演的那样对着茶杯吹了吹气,然后看着我嘿嘿的嗤笑,一边笑一边抿了一口茶水,笑着笑着,我看到老杨脸上泛起了光。老杨哭了。

自我记事起老杨第一次在我面前哭,可能母亲去世的时候老杨也哭过,不过我当时被送到姥姥家了,也不记得有这回事。老杨放下茶杯,盯着房顶的屋檐灯泡下燕子窝里探出头的燕子,两双老手搓了搓眼睛,在口袋里摸出邹巴巴的一包香烟,掏了半天掏出一根扭曲的烟塞到嘴里用火柴点着。那是我上一次回家时买给他的,他舍不得抽,大多使了请人帮忙或是走亲访友的用处。老杨抽了一口,逮着烟嘴拿下来看了看烟嘴处香烟的牌子:“这烟多贵啊?你那茶,多钱啊?”我并没有接他的话:“大(爸)”,这是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开口称呼他叫爸,我竟然也不禁感性的抽了一下鼻子,“为啥你老爱喝你那些烂茶叶末子啊?”

老杨竟然被我这声“大(爸)”叫的有些恍惚了,他自顾自的给自己的茶杯里添满茶水:“茶么,分啥哈(坏)好,茶都么嫌人贫,嚓(咱们)到嫌茶贱,茶么,硬挤出点味味还不是‘咣铛’一声让人给咽到肚里去了。”老杨吸了一口烟咳嗽了起来,我赶忙拍了拍他的背,依稀记得小时候我还从桌子这边够不着桌子那边呢。“你大(爸)我啊,是个么本事的人,一辈子都是个农民,也么喔(那)本事让你能过个啥舒坦日子。”他顺手挥了挥,示意自己好多了,不用我再拍他的背了。“我跟你妈认得的时候也穷,你外婆家更是穷的啥啥都么得(没有),我到你外婆家去提亲去就提了一封点心,你外爷也么啥招呼我的,让你妈到街道去称茶叶去,你妈就在街口那家称了点散装茶叶回来,一到屋里就给我泼的煎茶,一看你妈也是么相水(也是没有什么技术),泼的茶酽的呀,塞不到嘴里去。”说到这,老杨那呛在烟雾里的眼睛焕发出了些许光芒,竟然深深地沉浸在自己回忆里无法自拔,“嘿嘿嘿”的傻笑了起来。“在你外婆家,我也不好说啥,把人慌(紧张)的,我就不停的喝水,你妈就在旁边不停的给我添水,最后你妈以为我真爱喝这茶,不停的给我买这茶喝。”老杨侧过头看向我,“你说,我能不知道啥茶好喝不好喝?你妈这人一辈子细发(节俭)惯了,舍不得给自己拾掇的沃沃掖掖(周整),唉,你妈也是命苦,年轻轻的就走了,我这想过个好日子,也生生的让你妈给我惯细发(节俭)了,啥好的哈(坏)的,都是过个日子么。”说完,老杨扔掉烟头,端起面前的茶杯,瞅了一眼杯里的“清汤寡水”,张开嘴倒了进去,站起来踩灭了烟头,背着手挺了挺腰对我说:“喝茶就是喝自己的日子,到底甜不甜苦不苦,外人尝起来是个味,自己尝起来是个味,到底甜了苦了只有自己知道,就算咱把日子过成这一把茶叶末子,那爱喝的人还就是真个爱喝(那爱喝的人是不会在乎茶叶的好坏,只会在乎自己的感受)。我把我这茶快是喝完了,剩哈(下)的日子,你娃该自个慢慢抿了。”说完便哼着戏钻进了房子里,留下我一个人对着满桌子的菜,还没打开瓶盖的酒和依稀冒着热气的搪瓷缸子发呆。

早上天蒙蒙亮,趁父亲还在房里打鼾,我悄悄地推着自行车出了门,来到镇上街口称了一包散装仙毫,不多不少,15块钱,给20找5块,抓一把茶叶都是末。